海东青

【墨all】坚壁清野(40)

流景:

(四十)水阔鱼沉何处问


 


他们在山下分别。


云忘归朝墨倾池挥了挥手,淡淡一笑,一缕碎发被风吹得飘啊飘,扫在翘起的唇边。


“一路顺风。”


“你也是同样。”


“好啊,”云忘归的眼睛弯得更厉害了,“那我便借圣司吉言了。”


雨势初歇,道路上仍带着湿漉的潮气。墨倾池收了伞,水珠未干,顺着伞骨滴落,在青石板上积了浅浅一滩。在他们年幼时,数不清的山路石阶几乎是一条攀不上的天路,而如今,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,他们便已处在仙路与红尘的分界。


多么难以把握的时间。


有时那么漫长,有时却又短暂得叫人抓不住。


“哦,对了。”


他忽然叫住了墨倾池。


“怎么?”


墨倾池停下脚步,回头看向云忘归。青山化作模糊的雾霭,漂浮在他身后。


云忘归的笑容也随着他的步子顿了那么一顿。


没什么理由,也许他只是想做出更从容的模样来,但墨倾池握着伞的样子还是逗乐了他,如果他这样走上断桥,会有白蛇跑来报恩吗。他在想象中展开一个新的故事。


不过这些可不能跟墨倾池说,得不到期待的反应也就算了,说不定还会被冠以无聊的高帽。墨倾池不是不能开玩笑,也不是开不起玩笑,只是拿捏分寸这种事,他远没有玉离经那般得心应手。如何亲昵,如何疏离,如何心照不宣地靠近,不相上下地博弈,而后各退一步、把握距离。他们两个都是懂得留白的人,知道空出几分,意境才会更深。但云忘归并不擅长,他也懒得学,懒得介入,干脆只做自己爱做的梦,把战场留给他人交锋。


现在看来,多一人,少一人,究竟有什么区别。他实在有些弄不懂玉离经,不明白他缄默不语的理由,难道这游戏真如此有趣,有趣到放他离开也值得。


他曾问过玉离经这个问题。


玉离经拿了两只杯子过来,斟满了酒,一只自己饮尽,另一只递给了云忘归。


云忘归木讷接了,却是不解。


“这是何意?”


他茫然问道。


玉离经又倒了一杯,一饮而尽。看云忘归还拿着杯子瞋目看他,便松快一笑,笑完了却又叹起气来。


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,谓之和。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”


“你这是在教我读书吗?”


云忘归觉得他真是念书念到魔怔,谈情谈爱都要扯上什么“中”、什么“和”,连喜欢谁、喜欢多少都要斟酌着,要合乎节度。


“虽然明白这道理,可做起来总比说出口要难得多。”


“我当然也想无所偏倚,达到圆满,但···”


“一杯酒可以消解的愁绪,何必扯那么多大道理呢。”


他举杯向云忘归示意。


“···你这也太消极了。”


“我这是乐天知命,故不忧。”


云忘归本想同他争辩几句,但谈话的主人早已远走,玉离经轻易放他离去,也许是笃定他终会回来,然而不可知的归期能有几分安全感,足够他同外表一样若无其事吗。


那年正逢祭典,云忘归身上无事,寻不到理由出去,便一直在德风古道里呆到过年。儒门的年节总是盛大,处处张灯结彩,礼节又很是繁琐,他们向主座的长辈们一一敬了酒,才得以放松,坐回自己的位子。玉离经是儒门主事,自然要调度宴饮,便一直留在席位上,忙得不亦乐乎。


云忘归过惯了懒散的江湖生活,筵席还未过半就已经坐不住,室内炭火又太热,蒸得他额上发汗。他见左右无人,便偷溜了出去,倚在挂了红灯笼的长廊下吹风。


室内觥筹交错,室外却很安静,人声隔着一道门,不复清晰。微醺的醉意让他飘然,云忘归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的手臂上,欣赏天边孤高的冷月。他往下滑了一些,寻找一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,指尖在柱子上摸到一处凹陷。


这是···


云忘归凑近了观察,原是两道高矮相仿的刻痕。


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久到这根柱子竟然没坏这件事,更让云忘归啧啧称奇。


这个高度的话。


他拿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,只到他的腰,换成年纪估计是他刚入儒门的时候。看来他那时还挺幼稚,居然要跟别人比个子这么无聊,不用想,另一道十有八九就是玉离经了。墨倾池一直比他们两个高,没必要参与进去,于是负责做记号,在木头上浅浅划了一道。


云忘归嫌他用力太轻,不够清楚,自己费了大劲用儒生的小木剑磨了好久,才弄出凹下去的印子,还被法儒尊驾当面撞到,闭门念了好久的书。墨倾池后来同他和玉离经宣布结果,云忘归确实高出一点,他自然颇为得意。然而仅仅过了半年,他们两个都远远比这两道刻痕要高了。


这也很巧。若像往年那样,墨倾池也在,他们三人坐在一处随便聊聊,时间也就过去了,哪像今年,玉离经脱不开身,云忘归没人说话,只能自己跑出来晒月亮。


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住久了,总会留下些什么痕迹,就算他自己不记得了,总也有草木沾过他气息。


得空时他把这作为少年趣事同玉离经讲了,但看对方困惑神色,大抵是不太有印象。云忘归实在觉得奇怪,明明这些才算是儒门内最有意思的,怎么他们一个个都像没发生过一样,反而对某年某月谁胜过谁如数家珍,害得他只能默默留给自己,不能分享。


就像墨倾池明知道云忘归就坐在山顶霸占着月色,却很少主动和他打招呼一样。


罢了。云忘归这样想着。


他人的事情,自有他人去管,他人去烦。谁又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,相聚已是如此短暂,不若珍惜此时。


何须看透,徒增烦恼。


于是他撩开飞扬的碎发,用指尖在颊上点了点,示意墨倾池自己微笑的弧度。


“别忘了。”


“多笑笑嘛。”


墨倾池凝目注视他片刻,慢慢柔和了神色。


“好。”


“我也借你吉言了。”


春山如笑,笑亦如春山。


孤舟离了岸,只需飘摇。


 


墨倾池登上归途的船。


江水浩浩汤汤,渺茫无际,一路将他送向彼岸。墨倾池站在船头,乘风破开波浪,如一道墨痕,打乱了这片天地的冷寂。寒江之上,掠过一群鸿雁,隐没在远山尽头。只余他一人独立,衣袖飞扬,内中灌满了江上的水气。


也唯有此时,他才可放开心怀,去回忆一个···不该被回忆的人。


逆神旸。


那枚宝石就在他掌心里静静躺着,发出鲜红夺目的光。


曾在狩宇之主眉心摇曳过的链坠仍然存在,甚至比初见时还要更璀璨,但他的精灵,终究是在岁月里无迹可寻了。


墨倾池还记得他,记得他送他的焰火万丈,记得他最后的笑靥,记得他的承诺与他已经实现的誓言。算算时日,其实并没有过去很久不是吗,但他似乎已失去他很漫长的时间了。


数倍于他们相处的光阴。


他的温度、他的气息尚未散去,他的面容也还是那么鲜活,圣洁而不可侵犯的白衣扬起,精灵之神生杀在握。他走向他,走入陌生的人间,看着照亮夜空的烟火,淡色的眸里绽开烂漫的光,属于精灵的尖耳轻轻晃动着,因为被触摸而蕴上一层薄红。


红色的宝石闪了闪,澄澈的质地随着光线角度的变换而剔透。


墨倾池缓缓合拢了手掌,感觉到它微微尖锐的棱角。它被墨倾池掌心里的热度捂得暖起来,温和驯服地乖乖蛰伏,像是融化了的火漆,印下一段故事最后的尘封。在火山石手串耗尽热力碎裂的瞬间,他只感觉到深重的可惜,命运在那时不由己手,又怎么想得到这照应的是另一段十二缘起,另一段无疾而终。


墨倾池将宝石收起,遥望天际,却望不到天涯海角,望不尽时间。


他其实不必想起逆神旸。


但思绪却构成密不透风的细网,即将捕获,堪堪错过,甚至不及细思,神魂便已飘渺。笑也罢,哭也罢,悲喜荣枯,不过一梦。他知道自己会忘掉他,就像忘记那场烟火,忘记冰雪下的初遇,忘记擦肩而过的流星,但在忘记之前,不,就算他忘了,他的精灵也永远存在,永远美丽,永远生动,永远矢志不渝。


在遗忘之前,墨倾池会怀念他,比点一炷香更缓,比香气蒸发更慢,而后细心地拢起灰烬,直到他的面容都模糊,直到他的名字都黯淡,他会记得那香气,那稍纵即逝的感觉。


不知精灵是否也如人族一般拥有转世,也许有,也许没有。但无论如何,他终究不再是墨倾池所认识的逆神旸了。


他的呼吸仿佛还残留在耳边,微微冰凉。然而墨倾池细听了,才知道那不过是江岸吹来的风。


此路已尽,他到岸了。


后会无期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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